親愛的郭老師：
二十一年前的今天凌晨六點妳離開我，沒想到與妳這一別已經這麼多年。我以為年輕的我們還有長長的一生可以相聚，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報答妳，所以沒有來得及說愛妳。
十二歲的我不明白什麼是死亡，他們說妳生前最疼愛我，要花五百元開棺讓妳看我最後一眼，我看見妳畫著濃妝躺在裡面，整個人尺寸縮小了一號，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妳，我沒有哭。妳走後我夢過妳兩次，夢裡妳穿著最愛的白色連身休閒裙，平淡得就像我們在一起的任何一天，沒有特別，在夢裡我甚至忘了妳已經離開的事情。
是刻意遺忘還是我真的不明白死亡的意義，我沒有悲傷甚至沒有掉過眼淚，就當妳只是遠行。十六歲升高一的暑假，進了興國美術班，我忽然想起了妳，曾經那樣希望我能學畫的妳，終於達成了願望。身為我的啟蒙恩師，妳是最珍惜我天份的人，所以妳一直勸父親讓我跟著妳學畫。
那年暑假我想起了妳，中午下了校車，一個小女生不知哪來的勇氣闖進公墓，在一排排的墳墓前穿梭，一座座墓碑的找，發了瘋似的找妳的名字。艷陽高照，但我心寒涼，我並不想看見妳的名字刻在上面！然後我看見了妳，靜靜地躺在那裡，我抱著嶄新的綠色書包跪在妳墳前，淚如雨下。
那些我沒有流過的眼淚突然重新回到我臉上。那一瞬我才終於承認，妳是真的真的離開了我！
我進藝大第一個想告訴他的人就是妳，喜歡繪畫的妳從來沒有機會受科班訓練，但我卻意外走上妳想要的路，可是此生再也沒有辦法跟妳分享我所見的人事物。在藝術面前，我很卑微，因為我遠遠達不到那樣的境界，但我也不卑微，因為這世界上不會再有一個我，也不會再有一個妳。
癡心的妳當年不論父親如何打罵硬要嫁給一個無賴，我記得那是一個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專吃軟飯的爛男人，妳會早逝也是因為他，每天妳在樓下上課，他就在樓上坐著躺椅泡茶看錄影帶，這樣的男人，怎麼可能給妳幸福？但是妳偏偏愛著他，還為他生了兩個孩子。
妳的客廳牆上有一幅妳為他畫的肖像畫，畫中他穿著一身寶石藍的西裝，姿態瀟灑，有一次妳將它取下來，嬌羞地問我：｢他是不是很帥？他很帥對吧？他很帥……｣
我永遠不會忘記妳當時的神色是那樣溫柔與深情，那時我不明瞭，後來我才知道，那叫愛情。
多年後，命運與妳重疊，才恍然明白，所有癡心的女子原來都有相似的靈魂，都有為愛奮不顧身的愚勇，我不知道在那一霎那，妳有沒有後悔過？有沒有後悔？有沒有？
對於愛情，妳一定比我還要痛，否則妳不會在凌晨與他爭執後怒急攻心，昏迷不治。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理由。一個女子要有多心痛才會失去她的生命？我真的不知道啊！
如果我知道結局是如此，那時一定會回答妳，對，他很帥，他真的很帥……因為我知道妳一定會很開心，因為妳太寂寞，沒有人了解妳對愛情的堅持，並且一定要這樣想，妳才能堅強的活下去，如今我總算有一點懂了，我後悔，為什麼那個當下我什麼都沒有說呢？
老師，如果可以，我多麼想對妳說這些年來我生活的點點滴滴，但我從來沒有想過，我們的情份如此深又如此淺，因為妳，我明白了生命的無常與脆弱，所以我盡可能地對我愛的人說愛，盡可能在我有限的生命裡做無限的事，那就是努力去愛別人。
老師，我時常希望這是一場夢，夢醒了妳微笑著對我說：｢妳看妳，畫得還不夠好，去看看人家的！｣但我左手無名指上的傷痕卻又提醒著我，妳真實的存在過，那時我被刀割傷，爸媽都不在家，我打電話給妳，妳馬上到家裡來為我包紮。
一晃眼二十一年了，昔日那個去墓園尋妳的小女生如今也到了屬於妳的年齡，她想告訴妳，她已經不是那個用黑色簽字筆畫兒童畫的小女孩，妳不在的那一年，她獨自參加比賽但是沒有去領獎，她最愛的藝術家是維梅爾，最喜歡畫素描但是主修油畫，有點天份但不夠用功，她學版畫，學陶藝，學雕塑，確實地在圓妳的夢，把妳留給她的缺，補起來。
其實我不大敢想妳，想妳時總是涕泗縱橫，淚眼模糊無法下筆，傷心得一蹋糊塗，但是我相信妳一直在我身邊，我感激妳把妳的才華也留給了我，讓我今日有能力在這裡寫下我的不捨，我只是遺憾，來不及說愛妳。
老師，傷口早已不痛，只是我還不夠灑脫，想妳時心像被揪緊，只覺那日墓園的烈陽照得我暈眩，但是手心發冷，心很慌，放眼望去，不知該從何找起？從那以後，這份思念我不知該向誰說去，每年的今天，我都會默默跪在地上祈求老天爺帶妳去更快樂的地方。
而妳就像我手指上的疤，儘管傷痕愈來愈淡，但留在我心上的油彩，永遠不會褪色……
妳的女兒敬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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